在我的案头上有一册1937年出版的《现代书画集》。其中有徐悲鸿、张大千、刘海粟、胡藻斌、何海霞等著名大师的杰作,也有父亲柳子谷的一幅山水画《独酌》。如今,这本画集中的多数作者已作古,但他们的作品仍然焕发着生命的活力,他们的名字永远为人们铭记。每当我翻阅这本文献性的艺术精品集时,总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送给我的两幅画。那是1948年暑假,我从芜湖安徽大学回到南京,有一次我去看望父亲,当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绘画。为了祝贺我的生日,他在茶色宣纸上画了一幅漂亮的墨竹画,并在左上角题了词:“生小几经风雨,岁寒松柏为俦,婷婷倩影玉立,不向人间低头。”爸爸题词的用意是深刻的:我一岁丧母,从小随舅父长大,很少得到父母之爱。他用“生小几经风雨,岁寒松柏为俦”两句诗高度地概括了我的成长。“婷婷倩影玉立”既是对我当时这个19岁少女的赞美,表达了他对长女的疼爱,也体现了对我生母的怀念,直到1980年前后他见到我的一张青年时代的照片时,还喃喃地对我妹妹说:“你眉姐真像她的妈妈。”最后一句“不向人间低头”,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他一生献身绘画艺术,从不向困难低头的决心,也寄托他对我的希望与鼓励。落款处深情地写道:“眉儿生日写生志喜。”爸爸笑着将画送给我,接着又从书架上取下另一幅竹画送给我。那是一幅有“有志者事竟成”题句的晴竹。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眉儿:大学时代是人生最宝贵的时间,你要努力学好外语,立志做一个对国家、对人民有所贡献的人,‘有志者事竟成’,要永远记住这句话。”
父亲绘画涉及面较广,人物、山水、花鸟无一不精;松、梅、兰、竹样样擅长。但他画的最多的是竹。他最爱竹,最爱画竹,在画面上他常用隽秀的魏体字题上诗句,力求达到诗、书、画三全其美。二十年代,他在上海读书期间,因经济拮据,为了筹措学膳费,他画竹,卖竹画,曾在一首题竹画诗中写道:“取不伤廉让水泉,襟怀未许俗尘牵,胸有修竹卖不尽,不使人间造孽钱。”表明了他贫而自重的志向。后来,三十年代,当人民遭受水灾,农田被淹,房屋被毁时;四十年代,当湘西发生饥荒时;五十年代,当美帝把战火烧到鸭绿江畔时,他都挺身而出,多次画竹义卖,集资赈灾或支援反侵略战争。
父亲30年代的竹画,就誉满江南,当时蔡元培先生称他为“画竹圣手”,并在他的一幅竹画上题词:“坚贞君子节,正直古人风”。予以赞扬。徐悲鸿则用“画到蒙蒙翠欲滴、先生墨妙耐寻思”来称颂他的雨竹画。他与徐悲鸿、张书旗合作画时,他画竹;在多次举办个展的现场,他画竹;教学生画画时,他也多爱示范画竹,传授画竹技法;到了耄耋之年,仍然画竹不止。无怪有人说他与竹同化了。其实,当熟人评论父亲的人品时,总会联想到他笔下的直立有节的翠竹;当熟人看到他的竹画时,也会联想到父亲的人品。
父亲笔下的竹千姿百态,在晴、雨、风、月中各具风采。如:晴竹,竿粗叶翠,萧疏有致,巍然挺立,直刺蓝天,春笋破土而出,生机蓬勃,蒸蒸日上;雨竹,雨丝飘洒,微风拂拂,润物无声,叶面“蒙蒙翠欲滴”;雪竹,银披枝叶,凌霜劲节,力抗风雪;风竹,或疾风劲立,或微风摇曳;月竹,夜深月明,宁静致远。
爸爸是一个很入世的画家。他主张作品应当直面时代、社会和人生,提倡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创作主题。这一点经常爱憎分明地体现在他的题竹诗中。例如:故乡解放那年,他在竹画上题过:“百年干旱降霖雨”;打倒四人帮之后,他题过:“八十初春画竹枝,生逢大有作为时,老竿犹有冲天劲,搅月九天向往之。”同一时期,他在另一幅画了翠竹及春笋的画上题道:“新笋蓬勃起,老竿劲冲天,新老齐向上,美景妙无边。”又是同一时期,他画了《海竹》图:海边巨石上一片竹林,巨浪拍岸,海鸥飞翔,画上的题诗是:“众流汇成海,同根竹成林,分害合成利,往事贵取经。”充分表达了他对台湾同胞寄予的厚望,情真意切,很是感人。
父亲一生为人正直、心怀坦荡,虚心谦和。他将自己的理想和愿望,将教育事业及对子女的爱心都倾注于画中,而竹画正是他心灵的代表。父亲不善言谈,却善于用竹画传达自己的心声。他一生用画笔描绘出数以千计的竹画,希望每一张画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,引人向上,建功立业。父亲一生以竹子精神律己,以竹子精神教人,坚持人品与画品的统一,死而后已。
元月12日是父亲逝世十二周年。我重睹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竹画,敬读画上的题词,追忆他当时对我的教诲,犹如昨天发生的事,亲切而温暖。他的画与谆谆教导伴随我一生,时刻激励我努力学习,勤奋工作,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。